天机城有一个地方,不但没有人烟，连机甲人都不愿意去。

最高处，远远望去像是一座塔。

青铜色，在阴天望去,像是青铜酒器折射的光。

晦暝色的,冷冰冰的明媚。

天机城就是这样的,用机械打造出的美学。

整个天机城没有一棵树一株草,没有任何植物。

因为历代城主崇尚这样智慧人为制造的生命美学,尤其以这一代的城主千红野为代表。

千红野喜欢一切美的东西，于是,连死亡也修饰得很美。

这座美丽的宴会上折射的酒器一样的高塔,是所有机甲人的埋骨之地。

但机甲人实际上是不存在骨的，被丢下高塔,四肢骨骼在岩浆之中融解,他们的各种肢体会根据材料的不同而分门别类。

几乎不会浪费，很快就会被冷却取出，打磨制造成新的机甲人。

就像弎号是在死去的贰号的基础上制造完成的。

带着机甲人去销毁的时候,一路上只有墨千擎一个人,一路寂静。

天机城的人通常都不喜欢说话，即便是他们自己人在一起，大多时候也是沉默居多。

但即便是和自己的机甲人在一起，也不见得就有许多话说。

墨千擎小时候也有珍视的机甲人，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送它去销毁,但当他长大以后，这种想法就慢慢消失了。

天机城的弟子，都是在送陪伴自己的机甲人去塔楼之后长大的。

没有任何强制，全都是出于自愿。

对外的说法并不是抛弃,而是，赋予机甲人更完美的进阶，就像修士渡劫突破一样。

固守老旧无用的念旧，并无任何意义，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普通的不会说话的机甲人已经无法满足，或者对此感到满足的弟子，不可能踏入更高的领域，早就和淘汰的机甲人一样被天机城摒弃。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有些修士进阶突破，有些修士一直都无法筑基，生老病死消失在时间里一样。

但墨千擎始终不曾忘记这段经历。

他有时候会觉得，好像送去销毁的不是机甲人，而是那些年轻的弟子，回来的是真正的机甲人。

机甲人有灵魂吗？

墨千擎看着这五个温顺沉默跟随自己走向塔楼的机甲人，他们都是天机城最顶尖的机甲人，拥有自己的意识，性格，想法，却还是温顺走向死亡。

在墨千擎带他们朝这里来的时候，有一个机甲人曾经冷静地问了一句：【是要销毁我们吗？】

明明知道，但他们还是跟着他朝这里走来。

某种程度，他们和人并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天机城没有人在意这个问题。

就像千红野在乎天下第一的外表是否完美，却不在乎壹号到玖号是什么样的性格。

天机城弟子对机甲人都很好，无微不至，但是漫长的时间已经让他们不会对这些机甲人抱有感情。

就像修士漫长的生命让他们甚至不会对人抱有感情。

修真界都知道，剑修通常修行大道无情，太上忘情诀，剑修通常都很强，强过同阶其他修士一个境界。

于是，大家好像默认，人越无情就越强。

墨千擎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不够强才会动摇，还是因为他不够无情才不够强。

最后他归结为，这是因为天机城没有一次性销毁过这么多高级的机甲人。

站在千丈高塔最上面，墨千擎望着塔炉，一层一层的十字风扇旋转。

每一层都是一次拆解。

等落到最下面的时候，就会只剩下一颗机械核。

五个机甲人已经默默站在了销毁台。

墨千擎开启阵法，验明自己的身份，确认操作权限后，开启了销毁程序。

要销毁了，他们便没有戴修罗面具，五张一模一样美丽的脸，安静地站在这里。

一个接一个，无怨无悔，沉默地跳下塔炉。

就像是南宫無死了五次。

墨千擎知道这些机甲人绝对不会违抗命令。

越是如此，他就越不想待在这里。

墨千擎没有按照规定，一直等到销毁程序执行完毕，他转身离开了塔炉。

不久之后，一阵脚步声从墨千擎离开的方向传来。

沐青弋的眼眸是蓝色的大海一样的蔚蓝，因为奔跑少年的额头沁出一点汗珠，像是夏天傍晚的风吹拂而过，精铁铸就青铜城池瞬间仿佛种下了一棵茂盛的参天大树。

“是这里吧？呼呼。”

简还星方才在传讯符的群聊频道传讯了所有人：天机城的天下第一武器还有五个次品，现在这五个次品被墨千擎带走默默销毁。

风白楚的身份忽然被天机城揭露，包括枫都仙门、剑魄山、昆仑的人在内，现在整个天机城的人都在抓天命魔君。

简还星说，自己假称混沌座下宸玄神君，投靠天机城，卖了阿无假装的“北堂有”获取天机城的信任。

现在简还星与阿无都在千红野的眼皮下，不方便出面。

因为已经有阿无冒充的“北堂有”被简还星拿去当投名状，就不需要再献祭沐青弋，所以，跟原先的计划有出入，沐青弋反而是唯一自由身。

简还星说，这五个机甲人身上有极其重要的东西，是他们盗走天下第一武器的关键。

这里面还有一番计较。

比如，风白楚一开始不相信简还星是假意投靠，怀疑他是真的二五仔。

但因为沐青弋并没有被出卖，被简还星掩护藏了起来，于是，反证了简还星的清白。

简还星反过来怀疑风白楚，说他害阿无落单被人发现，自己才不得不急中生智，认为风白楚是想归位天命魔君，故意暴露身份被众人发现。

师门内讧，阿无又不在。

两个人谁都不相信谁，于是，只有沐青弋两方都能相信，委以他重任，去营救机甲人。

简还星打探出塔楼。

风白楚引开一路守卫，让沐青弋顺利进去。

也许沐青弋不是鲛人，而是属锦鲤的。

他一路进来非但没有任何阻碍，而且最大的阻碍墨千擎还自己走掉了。

五个机甲人正卡在第一层，往第二层掉。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抓住了一个机甲人的手。

他们抬眼望去，看到了鲛人清澈灿然的脸。

【你是谁？】

“快，一个抓住另一个的手！谁是肆？我是肆的好朋友沐青弋，我来救你啦！”

被沐青弋抓住手的机甲人深深望着他：【我就是。】

沐青弋惊讶了一下，睁大眼睛笑道：“啊，你能说话了呀，哦，你现在有脸了，你们是五胞胎吗？长得都好像，好像阿无哦。”

他或许因为经受过无数次北堂有变成阿无的折磨，现在看到这一幕也很淡定。

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将他们拉出来。

肆号眼神复杂，静静看着他：【阿无，不认识。我们是千年前陨落的，剑神南宫無的复制品机甲人。我是肆号。他们是壹号、弎号、陆号、柒号。贰号、伍号、八号都已经被销毁了。】

他平时不喜欢说话的，或许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这个唯一对他说过，是朋友的鲛人少年，忽然想多说几句。

说说，他们是怎么来的，他们是谁，这样，即便消失也不会太苍白安静。

“千万别松手，生命不能决定如何诞生，但可以决定存在之后怎么活。我们要正能量，拥抱希望，活出自己！我数一二三，加油都给我上来啊！”

天真的少年鲛人，清澈的眼中没有任何杂质，只有握着肆号的手，始终紧握用力。

好像，参天大树扎根钢铁城池，树木上的生机便也渗入锈迹斑斑的残次品身上，注入了生命。

肆号无力的手指，终于慢慢回握，不但回握了沐青弋，也握住了其他的机甲人。

虽然那少年的话是天真苍白的空话，像一个毫无力量的笑话，但因为讲笑话的人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从未听过笑话的机器，也愿意相信，那笑话是真实的。

……

千红野此刻收到天机城弟子来报。

因为发现天命魔君风白楚的踪迹，仙盟之人正在追缉风白楚的下落。

要找人，意味着昆仑、剑魄山、枫都仙门的弟子全都出动，满天机城乱跑，天机城便无法再掌控他们的动向，意味着这些人完全可以做很多小动作。

天机城的弟子素质很不错，立刻发现其中隐藏的危机，第一时间来回报城主千红野。

因为副城主墨千擎找不到。

他们来得已经很及时了，但千红野闻言却说：“看来你们是着了人家的道了。全体戒备，命令所有人原地怠慢，若有不从，不必留情。”

“城主现在才下令，会不会太迟了。”

就在千红野命令说出的下一瞬，一道意想不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这里。

声音清澈婉转，如莺歌鲸鸣，像是出自豆蔻少女。

但声音里气定神闲的笃定气势，却绝非一般这种年纪的小女孩能有。

不久前，千红野也曾听过这个声音，而且，他的不完美的天下第一武器还打伤了对方。

正是，南音仙阁的前任阁主，半血鲛人，妃箜仙子。

千红野雍容抬眉望去，看到了同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云清清、剑痴、妃箜。

六尊者，除了已故的文弄潇，还有身后在和玖号对战的连微，全都起了。

三对一。

这三个人里还有公认最强的剑痴。

千红野的唇角习惯性上扬，金白色的眼瞳看着他们微微笑着，不慌不忙。

云清清温婉挑眉：“千红野，你的天下第一武器似乎不是剑痴前辈的对手，你的天下第一武器，加上你，还有昆仑的连微，我们三个对你们三个，也不算欺负你吧？”

身后冰天雪地的演武场上，连微收剑落地，拂袖弹出不存在的灰尘，冷清淡漠：“谁说我要参与你们之间的对战？”

千红野也雍容颌首：“连微的确只是我请来帮我试剑的，并非天机城的盟友，不参与我们之间的争斗。”

云清清闻言也不意外：“也罢，昆仑自从剑神南宫無陨落后就甚少过问世事，此事中立，也无可厚非。”

剑痴神情愈加冷漠。

剑魄山一贯看不上昆仑躺平堕落的样子，好像全靠一个南宫無支持，没了南宫無就放弃挣扎一样，丢人。

剑魄山一直比不上昆仑，愈败愈战，耗费数千年时间从叛逃昆仑的小宗门，成为取代昆仑入驻仙盟的一品仙门。

而他们昔日追逐不上的对手却自己躺平了。

这让剑魄山的胜利都显得没有那么令人欢喜，反而憋屈。

就好像不是剑魄山战胜了昆仑，而是昆仑自己不想努力，主动认输让给了剑魄山一样。

明明昆仑就算再努力也无法比过剑魄山，可对方不打就先认输，就像是个缩进壳子里的王八，让人无可奈何。

妃箜展颜一笑：“既然如此，三对二，只好欺负千红野你这个黑心肝的病鬼了。”

千红野靠在轮椅上，雍容优雅，也对她弯着唇笑：“是三对一，你们来得正好，让你们见识一下，完全融合的天下第一武器，究竟有多强。”

千红野话音一落，演武场四面结界展开，本就空旷的雪域瞬间一望无垠。

再也看不到出口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