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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聚散匆匆(2 / 4)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

回到院子,林伯放下手里的包袱和马扎,抡起墙边杵立的笤帚,直勾勾盯着地上的落叶,没扫一下。

他眼前出现了那个乞丐,那双眼睛多像老二林宇呀,那小子一双大眼睛随了他的母亲,黑眼球大,几乎看不到白眼球,都说黑眼球多胆儿大,他的确胆儿大,他这个时候回青峰镇做什么?

几片椭圆形的石榴树叶缓缓飘落,有几片擦着他的肩膀落下,伸出皱巴巴的大手,一片叶子悠悠落在掌心里,攥起拳头,凉飕飕的感觉,又一年的秋天,不,秋天已经接近了尾巴,冬天马上就到了。

听到林伯的声音,林伯母扶着墙走出了屋子,昂起松垮垮的脖子,使劲瞪着眼神,她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吃力。

她本是一个胆大的女人,自从五年前眼睛看不清了,她的胆子越来越小,郊外的炮火隔三差五响一通,她更少走出院子,除非铺子有事,或者有人无事生非,她都要去看看,她怕她的老伴吃亏。铺子租出去了,她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个院子,和后院的鸡窝。

她也不允许林伯出门,去旁边的苗家也不行,除非苗先生让曲老头上门招呼他,她怕街上不安宁,唯恐林伯有闪失。她知道她老头脾气急,就像这秋天的干草叶子,一点火就着了。

她耳朵不聋,上次一个女的到家里来看丫头,在院里与林伯撂了一句话,说苗家儿媳妇跟日本人好上了,她更担心了,担心院门外面有鬼子转悠。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就这几年的时间,她操心,操心没有音信的两个儿子,也操心住在乡下带着两个幼小孙子的儿媳妇,怕鬼子进了村子她们还在睡觉,怕鬼子烧了屋子没地方住,怕鬼子抓女人……

“老婆子,你在找什么?”林伯有点好奇,从上午开始,她的眼睛总是看着铺子的方向。

听到老头的问话,林伯母停下了脚步,后背依靠着窗台,面对着院子:“那个,那个瓢兄弟该回来了,今儿天不亮他们就走了,路上顺利的话,这个时候该到家了。”

“老婆子,不要再操心了,丫头好多了,不在乎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丫头在屋里做什么呢?”

“又睡了,她今儿喝了一碗小米粥,一碗,整整一碗,给了她一块咸菜,她说真好吃~这个光景下没有好吃的,最多加一个鸡蛋,不是那个女子送来几斤小米,都不知道给她吃什么……唉,那女子跟你说了好多话,俺哄着小九儿没听清,老头子,她说了什么?她告诉了你什么?”

林伯知道老伴是问许连姣,他沉默了片刻,岔开话题:“俺也不认识她,她什么也没说,一个朋友托她送点小米给丫头。这件事你最好忘记它,少操点心,如果想让你知道,俺绝不会瞒着你……丫头嘴里没味,咸的刺激味觉,说明她好了,早知道不让他们去坊子碳矿区了,那儿有鬼子的驻军……”

“哪儿没有鬼子?丫头说,她两年没见到她的父亲了,真可怜,瓢兄弟他们若真的能把丫头的爹找来,让他们爷俩见一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林伯母说着说着又想起了她的儿子,两个儿子离开家三年了,这三年发生了多少事情呢?他们还好吗?……想到这儿,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她的腮帮子。就在这时,几架飞机从天上飞过,“突突突”的声音似乎在头顶,震得耳朵“嗡嗡嗡”响。

林伯把手里笤帚扔在墙根下,踮着脚尖,手搭凉棚,抻着脖子往天上眺望着,乌黑的天空飘起几缕白烟,弯弯曲曲、延延续续,漫延过远处的青峰山。

飞机往前又飞了一会儿,从它的肚子里跳出几个大“跳蚤”,“轰隆轰隆”擦亮了半边天……不知有多少人被掩埋在那轰隆声里?小白瓜的父亲就是被鬼子飞机炸死的,他的娘也可以说被鬼子逼死的。小白瓜每天吃过早饭去妓院上工,不到天黑不回家,为了填饱肚子,为了那口吃的,小小年纪要看人脸色行事。

想到这一些,林伯把伛偻的身子往上挺挺,站得笔直,像要与谁拼命似的;清瘦的双腮就像拉紧的弓弦扯着脖子上那点皮,又像绷紧的弹弓,皱巴巴的脑袋就是一枚弹珠,蹦出一声长叹,随着风跑向了半空,追着远去的飞机。

他多么希望那飞机是中国的,中国飞机扔炸弹把鬼子在镇子外面的炮楼炸了。近段时间,进出镇子的人少了好多,鬼子在镇子四个进出口设了岗哨,不知鬼子为什么这么紧张?发生了什么?

少顷,林伯无可奈何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瞬间垂头丧气,他也明白,他一个人站直了没用,需要大家都能够往前站,携起手来,就像那一些抗日将士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

“老头子,你想起了什么?”林伯母以为老伴和她一样想起了他们的两个儿子。“想起了咱们儿子,是吗?孩子们结婚,左邻右舍都来贺喜,亲朋好友的马车挤在巷子里,好多人埋怨无处下脚,那天的热闹席面历历在目……鞭炮声响了一上午,红色的纸屑飘满街头巷尾。”

林伯垂下了头。

半天,林伯母没听到老伴的回答,她也明白,她的话戳中了他的泪点,老伴嘴里虽然不说思念两个儿子,他心里的牵挂不比她少,她不想让他难受,她往前摸索着走了一步,叨咕着:“这天冷了,今天比昨天冷,俺感觉到了,冬天的煤也该买了。等瓢兄弟回来,让他和你一起去,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俺也放心。”

林伯点点头,老婆子说得对,无论怎么样,这几天都要去镇外的柳家煤场跑一趟,把今年冬天的煤买回来,越往下拖,天越冷,煤就会涨钱,鬼子又不愿意把煤卖给中国老百姓,这煤是中国的,为什么是日本人说了算?

“这事不用你操心,瓢兄弟不在俺就不能去买煤了?这两年孩子们不在家,还不都是俺自个去的……进出镇子要去办一个通行证,明天俺就去办一个。”

小敏醒了,院里林伯与林伯母的对话她听在心里,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躺着了,必须起来,应该做点什么,哪怕去捡点劈柴减轻林家一些负担。想到这儿,她一手抓着炕沿坐了起来,感觉身体轻快多了,不知道是郎中的药的作用,还是林伯今天烧的桃树枝管用了?她把双腿耷拉到炕下,把抓着炕沿的手挪到墙边的桌子上,趿拉上鞋子。把眼睛穿过窗户,外面的天黑了,屋里也黑了,她伸出手从桌子上拿起火柴。

屋里的灯亮了,颤悠悠的灯苗跑到了院子里。

眼前的屋子并不大,炕靠着南墙根,炕上铺着两床褥子,上面铺着印花床单,被子也是绸缎的,这都是林家铺子自己卖的布料,有点掉色,一看就知道好多年了。

炕西头是木柜子,三层隔断,第一层放着一个笸箩,笸箩筐里放着针线剪子之类;中间有几个抽屉,抽屉里放着烂七八糟的什物;最下面一层又宽又长,是空的,不睡觉的时候,铺盖卷卷起来塞到那里面去。

南墙中间是一个大窗户,窗棂上的牛皮纸已经泛黄,硬硬的、脆脆的,风一吹“哗哗哗”响;炕下面西墙根放着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方的墙上有一个书架,书架从桌子这头连到北墙,上面摆着书籍,还有砚台和几只毛笔,还有高高的一摞线装的“四书”、“五经”之类;桌上有一盏玻璃灯,火苗静静燃烧,照得屋子亮堂堂的;北墙边有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是一个高过椅子扶手的茶几。可以想象这间屋的主人坐在椅子上的情景,翘着二郎腿,一只手里捧着一本书,一只手里端着一杯茶,眼睛里闪着火炬般的光,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很欢喜的表情。

此时屋里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一张口钻进喉咙,咽一下口水,都是苦的。

正中间屋子左右砌着灶台,有一个通院子的屋门,屋门对着院子的石基路,直通门洞子。

窗外的林伯母眼前闪过一丝明光儿,像是天忽然亮了,屋里有挪动脚丫的声音,她一惊,招呼她的老伴:“快去看看,丫头好像下炕了,她把灯点亮了,让她再躺会儿,不要动……”

“她才十几岁,扛得住病魔,让她出来透透气也好,俺去烧点水,多喝热水,再熬点粥……老婆子,你也不要着急,这半个多月不接收地气,正常人也会生病,你在这儿待着别动,让她自己出来,活动活动对她没有害处。”

小敏走到屋门口,探着头往院里撩一眼,风夹着一层尘土在院子墙角旮旯里盘旋;屋里的灯穿过了窗户,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干枯的枝条上挂着几片恋恋不舍离去的焦叶,如履薄冰;张牙舞爪的、枯窘的枝条在地上、墙上摇曳,像不甘平庸的困兽不愿意随萧瑟的秋风落入尘埃,抵死谩生。

躺了半个多月,没想到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已经凋零。小敏往前走了一步,身体虚弱无力,头晕脑胀,好像在做梦。躺着的日子里,她多次梦到母亲,母亲在梦里嘱咐她好好活着,找到两个姐姐。细心算算,与二姐相认一年多了,二姐这个时候一定见到了大姐,大姐长得漂亮吗?像谁?像父亲吗?还是像娘?二姐说她不记得娘的样子,只记得娘从来不大声说话,声音绵软润泽、温柔细腻……大姐也许会记得娘的样子,不,大姐离开家时不到三岁,她怎么会记得娘的样子?有一天自己要把娘亲的模样绣下来,让姐姐们看看娘有多漂亮,有一天带着两个姐姐给娘亲去上坟,娘亲地下有知一定会高兴。

风撩起小敏额前的几缕散发,她缩了缩肩膀,打了一个冷战。骤然眼前出现了许家孙小姐许连姣的影子,非常清晰,她不知那是不是梦?睡梦里孙小姐的手拂过她的额头,那双小手软绵绵的,很温暖。

想到这儿,小敏看着垂着头准备踏进屋子的林伯,林伯的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睛里透着混浊的光,两条灰白的眉毛皱蹙在一起,兀自郁郁不乐,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在灯影下,沟壑纵横的脸颊涨得通红。

小敏想问问林伯:是不是许家孙小姐来过了?在她迷迷糊糊躺着的时候,听到孙小姐与林伯说话,孙小姐说今晚上爹就到了青峰镇,不知是自己想爹了,还是耳朵听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