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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环(2 / 5)

作品:《血在烧.

吴晓波也经常斜着眼睛审视他,他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老兵班长的架子,点燃一支烟,老练地抽吸着,把一大口浓烟分成细细的一缕,从他张得鸡**般的嘴中慢慢吐出。其实,巫刚心中的情绪是不安定的。他想起被篡权夺位后的国王的下场,他感觉到吴晓波对他的威胁不时地在这无聊枯燥的生活中显现。

巫刚的血管里流着他父亲的血。

在福建西部的那个小镇,他父亲是个出了名的酒鬼。他把自己辛苦打石攒来的钱都扔进酒坛子里去了。每天他都很晚回家,一回家,嘴巴里就发出股恶臭,横眉瞪眼,看谁都不顺眼。父亲的巴掌和拳头常落到他和小妹的脸上屁股上。他母亲的一颗门牙在一个雷劈电闪的夜晚,被他可恶的父亲一拳打掉了。那时他未成年,他躲着父亲。有一次,他看到母亲凄惶地在哭,妹妹也惊恐地叫,而父亲撒完野在床上呼噜呼噜地挺尸。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扑过去,用光利的牙齿咬父亲满是黑毛的大脚,父亲脚上的肌肉由于长年辛劳,锻炼得坚硬无比,他的牙齿快掉了,父亲却丝纹未动。就在母亲的牙齿被父亲的铁拳无情地震落之后,父亲毫无办法地同意了和母亲离婚。母亲带着小妹到很远的地方另嫁了他人,抛下了他和越来越凶野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走后,他的泪水哭干了,他眼中不再有绵羊的那份柔顺,而是露出了狼一样的凶光。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和父亲对着干。后来,年纪越来越大的父亲也怕起他来了。他当兵走后,他那可怜的父亲才在家庭中重新抬起头,可家里空空荡荡,他怀念起老婆孩子时,已经晚了。儿子极少的几次来信,让他感到自己没有被遗忘干净。

巫刚想起往事的时候,很伤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说不出来的滋味常在他接触到吴晓波的眼光后从心底漾起来。

每天早上,洗脸水都是老班长巫刚装模作样地给他俩各打上两瓢,而自己多打上半瓢子,以示特殊。现在,吴晓波早把瓢抢在自己手中,挨个给老班长巫刚和艾三分水。巫刚敢怒不敢言,只好等待第二天早上把瓢夺回自己手中。但第二天,瓢变戏法似地从吴晓波手中冒出,让巫刚横眉怒目气恼上一阵后,吴晓波才吹着口哨给他们打水。

戈壁滩上缺水,原来低窝铺有个坎儿井,坎儿井有一天干涸了,他们吃用的水就用供给车从外面拉进来。花那么大劲从外面拉来的水得很节省地用。吴晓波来这里的第一天早上洗完脸就说,他尿一泡尿也比这洗脸水多。他要老班长巫刚给他加水,老班长巫刚阴沉着脸看了看他,摇摇头。他就自己抢过瓢,硬打了点水倒进自己的脸盆。老班长的脸霎时变了颜色,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发火,这很让艾三想不通。凑合着用吧,日子长着呢,巫刚揄揶地说。吴晓波只是瞟了他一眼。吴晓波爱干净,每次洗脸都要打香皂,打上香皂,那一丁点水就浑浊不堪了。他把脏水泼掉,用瓢再打点,洗毛巾,巫刚假装没看见。

一星期一次的班务会上,巫刚会就这件事唠叨半天。吴晓波一个劲地笑,冷笑。艾三听得像喝白开水一样没味了,眼睛就往窗外望,远方闪亮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巫刚继续往下讲,讲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才叹口气收场。

巫刚收场后,艾三便出了门。

4

吴晓波收到的信多,发出的信也多。

每次供给车司机把一大摞报纸和信交给巫刚后,巫刚就赶紧找自己的信。他很失望,就那么可怜巴巴的一封或者完全没有,而吴晓波总是厚厚的一沓。

吴晓波的来信,信封右下角大都没有详细的地址,更多的是“内详”二字,他家里的来信例外。巫刚把信交给兴高采烈的吴晓波,那双狼一般的眼在吴晓波脸上乱转。吴晓波没理会他那凶狠古怪的目光,但这让在一旁的艾三胆战心惊。

吴晓波的来信中,常有那么一两张艾三难以见到的彩色照片,彩色照片上是清一色的漂亮少女。

巫刚捉摸不透,每当他偷偷瞟一眼照片上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时,心里那块堵积了很久的沉淀物就会“突突”地往喉头冒,他想干些什么,理智又告诉他:你管不着。他咽了口口水,让口水把那块坚硬的沉淀物从咽喉中沉下去。有一回,吴晓波去玩他的黑蚂蚁,忘了把放在桌子上的信和照片收起来。巫刚一人在屋。他心怀鬼胎,蹑手蹑脚走上前,瞟了照片一眼。呵,好俊的姑娘,比他的丑对象强一万倍。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地拿起照片,认真地瞧,他从彩色照片上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香水味,那姑娘给吴晓波寄信时,肯定在信封里洒了好多香水。他边看照片边四处张望,他生怕就在这时,吴晓波会突然从窗户上探进一个头或从门里闪进来,打他个措手不及。看着照片,他心里产生了看那封信的恶念。他颤抖地拿起那封信,信中的铅笔字小而娟秀,让人着迷。他看着看着不禁脸红心跳。他知道了吴晓波和那照片上女子的关系,他被信中充满情爱的炽热的诗般的语句搞得心惊肉跳,眼花缭乱。他想到家乡那位仅仅念了五年书然后去摆小摊大把捞钱的对象的干巴巴的来信,内心异常的悲哀。他狼样的眼中闪现出秋水般纯真的柔波。那柔波很快被另一种东西代替。他记忆起供给车司机小刘给他讲的那些悄悄话,他咬牙切齿,他真想把照片撕个粉碎,但他没那样做。他把信放回原处,把照片扔到地下,狠狠地踩了两脚。照片似乎异常坚实,他踩了两脚也没踩坏,他看到照片上姑娘的笑脸沾满了鞋印,他扭曲的心灵一下清醒过来。他慌忙捡起照片,用毛巾轻轻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他正想离开,又发现照片摆得不太和原来的地方相符,又过去放好了一点,才忐忑不安地坐回自己的铺板上。他神思恍惚惴惴不安。他点上一支烟,消除一点恐慌后,艾三进来了。他幽幽地看了老班长巫刚一眼,他觉得老班长今天有些异常,他大气不敢出一口就退了出去。巫刚怔怔地看着艾三矮小的背影,转了转眼珠。

那天夜里,巫刚没有像往日那样一上床就呼噜呼噜地睡死过去。他好不容易等到吴晓波入睡,才蹑手蹑脚爬起来,把艾三叫起来,出了门。

没有狂风,夜戈壁是平静的大海。

巫刚把艾三叫到一个偏僻处,恶声恶气地问艾三:“你看见了?”艾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呵呵地问:“班长,看见啥了?”“我问你看见了没有?”借着依稀的星光,艾三看到艾刚眼中闪出可怕的光芒,他的双腿一阵发软。他着实害怕巫刚铁塔般壮实的身体,害怕的同时,心中说,妈的,要是我有吴晓波那个头儿,我非一拳把你这个驴日的揍翻不可。尽管他那么想,可他来戈壁整整两年了,受的巫刚的欺侮数数也不清,可始终没敢顶巫刚一句。虽然他厌恶巫刚,但他又觉得巫刚身上有种东西莫明其妙地吸引着他,特别是巫刚讲红火环往昔的故事时闪光的眼神。艾三嚅嚅道:“没看见。”“没看见,妈的,要是告了密,老子收拾你!”说完就汹汹回去了。

艾三可怜地站在空旷的戈壁上,他真想朝幽远的星光闪耀的天穹大喝一声,消消心中的怨气。在这样的时刻,艾三会毫不犹豫地怀念起部队进来打靶的情景。那是多么宏大的场面呵!几十门火炮一起轰鸣,满戈壁的兵们为成功打落拖靶欢呼雀跃。最过瘾的是老乡们凑在一块神吹海聊,神吹完后依依不舍地分散。他们打完靶,撤出大漠,艾三望着一辆辆载着人拖着炮的军车逶迤而去,最终消失在大漠尽头,他心里会涌出一股酸酸的血水儿。在打扫打靶部队走后的营房时,看着乱七八糟的罐头盒酒瓶之类的剩余物,他心里更加的难受。况且,艾三来戈壁之际,正是上打靶的最后两天,他没看上打几发炮弹,兵们就呼啦呼啦撤走了,那热闹非凡的场面一下变得冷冷清清,他心里好遗恨,为什么新兵连不早几天结束呢?就那么两天,他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住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竟令他失魂落魄。他心里多么想看到打靶的场景呀,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领略男子汉们的神气。可没有。于是,每当老班长巫刚讲起打靶的事时,他的目光总是痴迷。他的心底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什么,他就在那种强烈的盼望中度着一个一个艰苦的日子,他开始一点一点领悟守营房的全部含义,他知道那全部含义他一辈子也领悟不尽。

翌日中午,巫刚睡完午觉醒来,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他翻了一个身,然后一激灵坐起来。他愣住了,他感觉到裤头里有股黏糊糊的东西在慢慢蠕动。那东西清凉清凉的。他打了个寒噤,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裤头里面摸了摸,他摸到了实实在在黏糊糊的物质,他触电般把手伸出来,拉起被子,重新盖好,然后脱下裤头,从枕包里拿出个干净裤衩换上后,才起身穿好衣服,装得自然地把裤头放进脸盆,打了点水,端到门外洗。他出门之际,不自觉地和吴晓波打了个照面,吴晓波照例冲他冷笑,他一阵心虚。

老班长巫刚在门口洗裤衩。他洗着洗着,闻到一股味儿,这股味儿很熟悉,他天天都能闻到,是水果香的味儿。他惊奇地拿起裤衩,打开一看,裤头里那黏糊物都是他的“菠萝”牙膏。他心头的火往上冒,心火一直上升到他的胖脸上,他的胖脸顿时涨成紫红色。

钢架房里,传来一阵狂笑,笑声冲昏了巫刚的头。他听见吴晓波在屋里说:“妈的,谁让他干那缺德事。”艾三“嘿嘿”的笑声也不折不扣地传进他的耳鼓。

巫刚气得眼冒金星,天昏地暗。肯定是吴晓波那龟孙子把我的牙膏乘我熟睡之后挤到我裤头里面的,他想。他心里闪过一丝恶狠狠的念头。

当吴晓波玩完黑蚂蚁回来,他看到艾三的下巴肿起一块青包,他的眼桃红肿红肿的,显然是哭过。他看见巫刚脸色阴沉叼着根烂烟审视着他。

艾三从抽屉里拿了件东西,出门去了。

吴晓波明白了什么,赶紧跟艾三出了门。

5

艾三诡秘地朝有红柳的地方走去。

艾三捡了块光面石子。

艾三在一棵古怪粗矮的红柳下磨着一把小弹簧刀。

叶子稀疏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生命力又极强的红柳让吴晓波想起他家乡西安火车站外面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些乞丐有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就是在困苦中求一丝安逸,求种解脱,求份甜蜜,求点温暖,并满怀信心地迎接明日的困境。

艾三“霍霍”地磨刀,吴晓波心里一抖,他口一张,半截烟头掉了。艾三是不是要用弹簧刀报复巫刚呢?他又痛快,又担心。

艾三的泪水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到磨刀的光面石子上。

正是傍晚时分,斜阳从西边射出万道金光。艾三的泪珠在这深秋的夕阳中,如粒粒细碎的宝石。

无垠的大戈壁如一块巨大的红地毯,丛丛簇簇的骆驼草是红地毯上巧手姑娘织绣的新美图案。

“兄弟,你咋了?”吴晓波问艾三。

艾三哀怨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连忙抽出一只磨刀的手,擦了擦流泪的眼。他哀怨的眼神中有几缕惊讶的光芒,这光芒犹如夕阳的光芒在广阔的时空中一闪而过。平常,吴晓波称艾三为“矮三”。

这个“矮三”在艾三摆脱老班长刻薄侮辱的玩笑之后,使他重新陷入另一种极度的痛苦郁闷之中。他觉得别人用欣赏玩具的目光审视自己,他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连一条狗都不如,他们任意嘲笑挖苦他,给他取绰号,做饭扫地等累活脏活都推给他干。他有时真想拿起枪,一枪一个地把他们崩了。他有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干,绝对不能!他又无法摆脱别人的轻蔑和厌恶。他长得又黑又矮小,好像他这样的人没有资格作为人和他们一起生存在这世界上。他闷闷不解。吴晓波和他说话,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极重的口音先叫他矮三,而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吴晓波在他身边蹲下:“兄弟,你磨刀干什么呢?”兄弟这个词使艾三的心灵波动起伏,他红肿的眼更加泪如泉涌。

艾三磨完刀,向红柳靠近,用锋利的刀尖,一刀一刀刻着什么。吴晓波看到他的刀尖和坚硬的树皮交锋出歪歪斜斜的“艾三”两字,那两个字在夕阳的浸濡下,显得很艺术。大营房外的红柳不多,才十来株,每株上都重复留着“艾三”二字。

吴晓波的脸扭曲成与平常不同的样子,他破天荒诚挚地说:“好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苦楚,老班长不理解,我理解。每天从你哀伤的目光中能看出来,从你欲说又不敢说嚅动的嘴唇中也能看出来。你一定吃过许多苦,你对戈壁这种艰辛等待沉默了。你把名字刻在红柳上,意味着什么,我知道。”

艾三听完他这一席话,没吭气。但他改变了哭的方式,他已经没有泪水了,完全是号。号出来痛快些,长期的压抑发泄出来,也是一种自我解脱。他的号声悲怆地掠过茫茫的大戈壁,直冲进红红欲落的夕阳里。夕阳在沉落地平线的那一瞬间,把艾三的嚎叫声带走了。

“好兄弟,别伤心!”

吴晓波的语气中夹带着复杂的情绪。

艾三长叹一声,收起刀。吴晓波望着红柳上艾三的名字,心想,只要戈壁滩上的红柳不灭绝,艾三的名字就会永远留下来。或许,在多年后,它会成为后人研究现在的人在苦难艰辛的环境里生存的标记,并把它移进博物馆,代代留传。谁也难以预料。

夕阳西沉之后,艾三给吴晓波讲他的事,讲吴晓波根本就不知道的事。

陕北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小村落里,有个孤儿,他六岁就没了爹娘。他在叔家过日子。叔是好人,虽然家境贫困,但供他上学。叔每个星期一都去学校给他送粮送钱,企盼他能考上大学,飞出黄土地,到远方去谋生。他在学校里,常受别人的欺侮。有个大个子同学,把他当马骑,还任意打骂他,在课堂里折叠一顶高高尖顶的纸帽子给他戴上,他就像“**”时期的四类分子一般,被全班男女同学嘲笑取乐。他被戴上高纸帽时,两眼惊恐凄惶左顾右盼,那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泪花。他讨厌学校,他被那群粗野的同学折腾得胆小怕事,成天孤苦伶仃沉默寡言。叔一来,在学生宿舍没人时,他就抱着叔的肩膀大哭。叔以为他读书太累,生活太苦,委屈得哭,就哽咽地劝慰他:“莫哭,三娃,出头的日子在后头,好好读,好光景会来的,年轻时吃点苦应该。”他泪眼迷离地冲叔点了点头。终究他没考上学,他的学习成绩异常差,他回乡去给叔干活,倒很出色,能吃苦。他看着别人兴高采烈地上北京上西安念大学,回来时高人一头地在胸脯上挂着枚校徽炫耀,他眼前幻化出一个远古时代的梦想,他梦见书本里常提到的绿树红墙,莘莘学子,他幻想着自己在一个有露水有花香的清晨在清澈见底的湖边遐思。他那充满希冀的眼神被叔洞悉得淋漓尽致,叔要他去补习,再考。他内心飘过恐惧,他极度紧张,推辞了。叔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自己没尽到责任而遗憾,他觉得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哥嫂。艾三凝望着叔未老先衰的枯黄的脸庞和佝偻的背,心里就注入了一股苦水,苦水把他的心浸得咸酸咸酸的。他觉得自己是狼,狼心狗肺的狼,是他喝尽了叔的心血。叔把好吃的白面馒头让给他吃,而让自己的孩子吃苞谷糊糊。他拄着铁锨站在黄土高坡上望着悠远的天,有时天际间飞来的一群大雁就会让他激动半天。他感觉自己不是男子汉,而是只耗子,没出息的耗子。他甚至觉得自己连耗子都不如,耗子还活得很自在,而他呢?在极度的惶惑迷痴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若干年后大戈壁上比黄土高原上更艰辛的生活,意识到了若干年后大戈壁上那种使他心肝欲裂的焦渴向往。在一个刮黄风的秋天的正午,他瞒着叔下了黄土高坡,到镇上报名参军了。回来后他也没告诉叔。那时,叔正给他联系去延安城当合同工。那段日子,他不安,心腔里老是有只兔子在“扑通扑通”地狂跳。入伍通知书来的那日,叔给他准备好了行装,让他去延安当工人。他看着叔额头上因忙乎而渗出的一层细汗,张了张口啥也没说。叔给他打点好行装,让他到部队去了。叔很遗憾,他伤心地说:“娃,你咋不早说哇。”那一句话让他的心在许久以后都不能安宁,让他脑海里常有种负疚的感觉。叔在他参军后,终于因为劳累过度早逝了,留下了两个孩子。他心中鼓荡着一股愁绪。新兵连的生活让他感到了希望。他吃着在家从未吃过的饭菜,很香甜,穿着崭新的军衣,内心流露出真挚的情感。新兵连结束时,需要一个人到戈壁上去看守营房。他写了十几份决心书才争取到了这个名额。他得知叔死后的一个清晨,他在红柳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

艾三慢慢地和吴晓波说。

吴晓波两眼愣愣地望着远方的天宇。天宇上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星星亮极了,它们在纯净的天空中占着应有的位置,无忧无虑。

这时,钢架房那边传来了喊声。

“回来吃饭啰——”

那是巫刚的喊声,喊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形成一股气流,冲过来,他们俩的心同时“突”地一抖。自从艾三到戈壁后,巫刚从来就没做过一次饭。

艾三抬起头。

吴晓波抬起头。

又传来一声喊:“回来吃饭啰——”

6

老班长巫刚躺在一丛骆驼草旁边的小沙丘上晒太阳。骆驼草在深秋的寒风中,渐渐枯黄,但狂风沙吹不走它,沙丘也埋不住它。只要根还在地底存在,到来年的春天它就会萌出新叶,或从沙丘里冒出来,盈盈地向着太阳,坚强蓬勃地生长。

天空中有只黑色的苍鹰在盘旋,雄壮地呼叫。巨鹰的两扇翅膀他极其羡慕,他想,自己要有双那样的翅膀的话,就可以飞掠旷野到远方常年积雪的雪山顶上去寻找那神圣的东西。他毕竟没有苍鹰铁色的羽翅,他只是个普通的战士,他没有什么惊人的本事,现在如此,将来也将是如此。他觉得孤寂,他就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打发日子,让岁月匆匆地从自己身边流过。他觉得,军人的等待有种悲凄的美,他等待的是什么,他心里知道。

巨鹰俯冲下来,掠至巫刚面前,在他身旁那丛骆驼草上停下来。巨鹰冲巫刚叫了两声。巫刚定下神看巨鹰,巨鹰闪电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扑棱”展翅飞去。巫刚觉得好奇怪,这只苍鹰老在钢架房顶盘旋。

这是只给戈壁滩战士带来吉祥的雄鹰。

他脑海里隐约地浮起一句话:“雄鹰是从红火环里飞出来的。”是谁说的?是以往在这里打靶的一个志愿兵亲口对他说的,那个老志愿兵原来也在这里守过营房。

他在孤寂时就想起红火环。

一次,艾三细声细气地问他:“班长,一年才出来几回的红火环真那么神奇吗?”

巫刚眼前浮现出他在戈壁迷路时的情景,眼神顷刻如春水般鲜活起来,红火环就是那么神奇。红火环巨大无比,红彤彤,亮灿灿,那金光不刺眼,而是异常的柔和,让人感到温暖亲切,让人随时可以触摸到安全感。红火环会照亮暗夜的戈壁,会让戈壁上的一切躁乱停息。红火环能把浑浊的天宇荡涤得干干净净。红火环是太阳的孪生兄弟,但它不愿像太阳那样成天成年地四处炫耀光芒,而是深藏在雪山里。它有正义感,只要戈壁滩的战士有难,它就会发出一种声音,或者亲自出来。“红火环和我们驻守大戈壁的战士有深厚的感情,”老班长说,“有一回……”当他说到这里,吴晓波就冒出一句:“瞎吹!”巫刚就把烟头按在床板脚上狠劲一挤,在床板脚留下一个黑色斑记。床板脚留下的黑色斑记太多了,重叠在一起,犹如岁月一年年一天天重叠在一起那样。

在孤独时他爱躺在戈壁滩松软的沙子上望悠远的天空,天穹里会电影似地显现出往事和家乡亲人的影像。

这时,巫刚也会像艾三那样怀念起部队进来打靶的情景。当打靶的队伍呼啦啦填满低窝铺营房时,他默默地坐在一个小沙丘上,目视他们。只有在那些日子里,戈壁才真正地沸腾起来,让人想起古时将军挥戈在这里征战蛮夷的壮观场面。作为一个常年驻守在靶场的兵,没见过靶场打靶的真实场景,会后悔一辈子。“你见过打炮吗?”如果有人用揄揶的口气不屑地问巫刚,巫刚肯定会轻蔑地盯住对方:“你知道靶场就是战场吗,操!”然后口里滔滔不绝地讲打靶的事儿。每天上午九点来钟,整个炮阵地庄严肃穆,炮手指挥员们各就各位,随时准备炮击。一炮手、二炮手、三炮手、四炮手端坐在炮位上,五炮手、六炮手抱着炮弹随时准备上膛。连长站在本连炮阵地的中央,举着红蓝信号指挥旗,班长站在班指挥位置上神色凝重地虎视着苍蓝的天,不放过一个时机。天上飞过的一只蚊虫,也会被雷达测手紧紧盯住。天空中传来一阵尖利的飞机马达声后,战士们那一颗颗心顷刻就要蹦出来,他们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那飞机,在两千米的高空掠过,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绛色的帆布拖靶,拖靶蓬蓬地展开,活像一只扑腾的苍蝇。团指挥所里,团长注视着紧张的标图员,忽一声大喝:“一连开火!”那火炮炮口吐出一团团火焰,炮弹“呼呼”地向那拖靶窜去,到位,爆炸。拖靶被炸得粉身碎骨,天空中天女散花一样纷纷扬扬落下条条破布。一连的阵地上一片欢呼。打一个拖靶下来多么不容易啊!一个连队一年只要打下一个靶来就立功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刻苦训练就是在这阵显示出好坏差别来了。有的连队,剃了光头回去,只能看着别的连队高兴,自己则丧气垂头。紧接着,飞机又掠过来,二连、三连、四连……相继开火。每个连队都挑选最优秀的炮手上阵,整个戈壁,炮声隆隆。你会联想起抗美援朝战场痛击美国飞机的情景,想到我们的空军高射炮兵在东南沿海击落美蒋飞机的功绩,也会想起炮火纷飞的南疆,这时一股男子汉炽热的血浆无情地冲上头颅。你就会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那种冲动一辈子可没有几次!飞机的马达声,炮弹的轰鸣声,战士的欢呼声,构成一片怒涛汹涌的海洋,炮声振醒了沉睡的大漠,蔚然壮观,气吞山河。有时打靶的对象是航模小飞机,一架架小航模机在空中爆碎的景象,实在令人回味无穷。每打碎一个飞机拖靶或击碎一架航模机,战士们那激动劲,不亚于看到***实验成功、火箭升天的兴奋劲。战士们就是在那些日子大显身手的,能不激动吗?守靶场的巫刚他们盼的不就是这么一阵吗?兵们有的是头一次到大戈壁,头一次打靶,他们的狂热劲不亚于巫刚第一次见到大海。巫刚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冬季,他毫不犹豫地脱光衣服,扑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洗礼了一次。巫刚看着那些一年才来一次的兵们,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走过去,给他们讲红火环的故事。那帮兵有的说:“那年谁谁谁在这里打靶时在一个晚上用照相机摄下了红火环,怪美的。”于是那帮兵就在打靶的日子里期待那个红火环出现。可红火环一年才出来几次,有的看到了,有的遗憾地离去。巫刚就和他们吹牛:“在大戈壁上看红火环,就像在华山顶上看日出那样随便。”当兵们彻底撤出靶场后,他就望着那些朝他笑的兵们,心里恶狠狠地悲伤起来,然后抓起一把沙子扬上天空。有时,团长腆着微胀的肚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巫,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就捎信来。”他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团长走后,他才会回味那拍在他肩膀上的分量。尽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艰辛寂寞只换来二十几天的辉煌,但想起来也有一种满足感。一个人一生能辉煌几次呢?可部队一年一次的辉煌和他巫刚有至关重要的联系。寂寞又算什么呢?这种安慰促使他时刻尽职尽责,但他又觉得世界空寂不公平。想到这里,他心中惆怅如初,心湖漾起秋水般的柔波。

他想了许多美好往事之后,艾三两眼红肿下巴青紫的脸在他眼前闪现出来,他使劲眨了眨眼,那脸越来越大,占据了他眼前的空间,他心里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罩住了。他呼吸急促起来,他破口骂了声,不知骂谁。太阳光懒洋洋地温暖地照在他身上。这是深秋的阳光,要是夏天,这阳光能把沙子烤化,让人受不了。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揍艾三?”

“胆小鬼,明明知道不是艾三往你裤裆里挤的牙膏,你为什么要揍艾三呢?”

“好的,艾三挖你祖坟了还是日你娘奸你妹子了,你干吗冲艾三撒气呢?”

他心中狂风大作,他知道骂声是从自己心腔里发出的。巫刚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两个巫刚拼命地用尖刀捅着对方,两个巫刚都鲜血淋漓。

“我非要揍艾三不可,他知道我踩了吴晓波的照片,是他把这事告诉吴晓波的。”

“揍那小子又怎样了,瞧他那窝囊劲,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该打!”

“……”

复杂的情绪驱使巫刚朝钢架房望去,他发现自己住了多年的小屋还不如城里人的铁皮鸽子屋,简直是堆臭狗屎。

他内心的两股声音合成了一股,后面的那股声音毕竟很微弱,很快被前者吞并了,他有点内疚,越内疚,他就越孤独。

整整两天了,艾三和吴晓波没和他搭话。他们俩在一块有说有笑,这深深刺伤了巫刚的心。当他们说话时,巫刚把耳朵拼命地伸长,凝神敛气地听他们说话的内容,脸上还装出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聪明的吴晓波故意把话压得低低的。吴晓波说的话,艾三那傻蛋听了后窃窃地笑,艾三一笑,青肿的下巴就歪向一边,整个脸无端地扭曲了。巫刚的心里怪难受的。巫刚几次想凑上前,找个话题,吴晓波和艾三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巫刚没办法。吴晓波要是和艾三联手,非把他揍扁后深埋进沙丘,永世不得翻身不可。他的理智告诉他,靠拢。

阳光变幻着,闪出一串串染血的金泡泡,他联想起童年渴望得到的一串串红气球。怪极了,大自然为什么是变化万千的呢?他坐起来,捡起一颗石子,朝太阳的脸上扔去,石子抛出一条极美的弧形,落到地上,骨碌碌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他叹了口气。

“班长,你就帮我写个报告让司机小刘捎给团长吧,让我复员,行吗?”九月底的一天,他不知挺能吃苦的艾三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他恶狠狠地训艾三:“怎么,受不了了?才来几天,新兵蛋子,真正的黑毛风的滋味你还没尝过咧!想溜,没那么容易!”后来,艾三拿出一封信,泪流满面地递给他。巫刚才知道,抚养艾三长大成人的叔死了,艾三他叔死后,留下两个孩子和婆姨,日子难过。他才知道,那封信是艾三他叔的婆姨写的。艾三他叔的婆姨只是把他叔的死讯告诉了他,并在信中凄婉地鼓励他在部队要干出个人样来,争取提干,转个志愿兵也行哪!艾三待巫刚看完信,擦干眼泪,口气坚硬地说:“班长,求你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我要回乡去,尽一点自己的责任。我婶她苦,班长!”巫刚就大发慈悲,帮艾三写了三大张信笺的复员报告,捎给团长了。艾三等呀等呀,老兵复员了,他也没等到消息。老班长巫刚骂了声娘,无奈地对艾三说:“没法子,明年再说吧。”艾三知道复员的事泡汤了,更少言寡语了。

巫刚觉得燥热,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

钢架房顶升起一缕蓝烟。

蓝烟从烟窗口冒出,飘飘袅袅,随风四散开去。

太阳光缩短了巫刚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