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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雾与霾(3 / 4)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

“李叔,日本人说每找一个抗力给一枚铜板,这钱虽然不多,也是钱呀。”

李老槐的嘴巴撇到了耳根上,擎起右手两根手指头捻了捻,摇摇头,压低声音,“梁子呀,日本人说话不算数,上次八里庄的事情给了一些日本纸币,花不了呀。”

“这次是孟家给钱……”梁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孟家院子。

李老槐与梁子之间的关系,还要从姜寡妇说起。

梁子比黄忠大一岁,今年三十八岁,看着很瘦,其实有一身腱子肉,身材轮廓非常好看,腹肌更是棱角分明,尤其他敞着怀推着板车走在永乐街上,微风忽闪着他两片衣襟,拍打着他健硕的胸膛,把那些站街的娘们看直了眼珠子。

开面馆的姜寡妇表面看着正经,内心蠢蠢蠕动,她伺候男人半辈子了,李奇的父亲垂垂老矣,手无缚鸡之力;李老槐也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脱了衣服只剩下皮包骨,像一具干尸,她嘴上说喜欢他,心里隔应他,为了生计她不得不讨好他。

自从梁子出现在赵庄,街上大多的店铺,尤其迎春楼和姜家面馆烧的煤都是从梁子手里买来的。

每当姜寡妇见到梁子,隔着街口尥一嗓子,“梁子,俺家需要四筐煤,不,两筐就够了,没地方放,随烧随用,麻烦你了。”这句话听着顺耳悦目,其实她每天都想见到梁子,梁子不仅有把力气,还非常勤快,给她的后院砌了一个专门放煤的槽子,四周用泥和砖头垒了一堵高过地面的墙,把煤块圈在里面,下雨天院井里看不到一点煤水,干净整齐。

每个女人都喜欢勤快的、能干的、又踏实的男人,姜氏也不例外,只要梁子推着运煤车子出现在永乐街上,她都会殷勤地招呼他到店里坐坐,送上一碗肉丝面,肉多得堆成山,开始梁子还难为情,渐渐地习惯了,他也不说话,闷头就吃,吃饱了用衣襟抹抹嘴开溜。梁子接触姜寡妇是有原因的,他要在时机成熟之时除掉狗汉奸李老槐。

姜氏不知梁子的用意,她花痴般地看着梁子魁梧的背影,张张嘴,她想说让梁子晚上来,她不敢,李老槐像鬼一样缠着她,她不敢节外生枝,李家人她得罪不起,即使李老槐只是李家远房亲戚,她也不能小觑,大则丢命,小则在永乐街上没有容身之所。

她只能暗中关怀梁子。李老槐来了,她向他吹耳边风,说梁子没有媳妇,又能干,对谁都慷慨,何不收梁子为义子。

诡计多端的李老槐以为姜寡妇与梁子有苟且之事,他心里极其不痛快,从那以后他用心留意梁子的一行一动,通过观察,梁子性格虽然大大咧咧,做事堂堂正正,对他也很是尊重,不仅他家烧的煤不收他的钱,还经常请他去酒馆喝酒聊天解闷,走在大街上,有的人有意讨好他说,“李警官,这是你家小子吗,瞅瞅,多棒实呀,貌堂堂的……”

只要梁子站在他身旁,李老槐底气十足,多了胆量,他背起双手在虎目圆睁的凳子面前昂首阔步。

看热闹的几个老娘们喁喁私语:“这个卖煤的与李老槐什么关系呀?”

一个雀斑脸的女人用手捂住嘴巴,把头探到几个女人胸前,低低说:“听说他是李老槐的干儿子。哼,长得人模狗样,一个马屁精。”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嘀咕着,黄忠搬着一把扶手椅走出了孟家院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向孟祖母招呼:“老太太,您累了吧,大太太让俺给您送把椅子,您千万不要动怒,更不要累坏了身体,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回来定会责怪俺们这些下人照顾不周。”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在沙子地上“砰砰砰”杵了几下,怒斥道:“哼,都是你们一个个下人不中用,俺今儿跟二太太见解不谋同辞,孟家佣人应该改朝换代了,起用年轻人,不要弄一些老气横秋的在俺眼目前晃悠,糊弄鬼呀。”

老人不认识梁子,也不了解梁子的为人,看着他与李老槐窃窃私议心里发怵,她把手里的拐杖在梁子和李老槐脚下戳了几下,向上翻翻眼皮,对黄忠说:“把椅子给俺放这儿,俺在这儿坐着,看看热闹。”

梁子急忙跳开身子,腾出一个地,双手合十向老人作揖,“孟老太太,您好。”

老人白愣了梁子一眼,没搭话。

黄忠认识梁子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把手里的椅子重重放在地上,揣手站在老太太身后,正颜厉色,威风凛凛。

老人颤巍巍走到椅子前,摁着拐杖坐下,眼睛看着余乘枫的婆姨,伸出手拍拍她怀里的孩子,温和地问:“这位大嫂,俺问问你,你会针线活吗?”

女人瞬间明白了孟祖母话里的意思,她连忙向老人弓弓腰,轻轻回答:“会,只要有线有布,俺裁裁剪剪的手艺还拿得出手。”

“是吗,太好了,俺想做几套送老的衣服……”老人抬起头看着李老槐,抿抿嘴角,“听说他驼背婶子在找人做送老的靴子,唉,俺岁数比她大,俺也要趁早打算,可惜俺孟家的太太没一个会做针线的,看起来,今儿俺没有白白出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老槐绷紧清癯的身体,把手里的烟头戳进嘴里嘬了两口,吐在地上,用脚上大皮鞋踩了两脚,刚要说:不可以。

孟祖母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炯灼的目光傲视着半空,少顷,手搭凉棚,凄然一笑:“老天会洞察人心,真是天愁地惨,唉,这个时辰太阳不会再出来了,俺最怕浮云蔽日的天气……”老人往椅子靠背上挪挪身体,自话自说:“瞧瞧俺这身体,多走不了一点路,招架不住一丝风,虽然多穿了一层衣服,见风就咳嗽,今儿俺没倒在街上,没在外人面前丢人算是造化了,没想到俺孟家佣人身体还不如俺一个老太婆,哼,以后呀,俺孟家找佣人要考虑考虑岁数了,这个逃荒的女人,看岁数不大,又会针线,等俺家正望回来,俺与他商量商量,留她在院子里当个使唤丫鬟。巧姑呀,你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带你店里去,她一家住店的钱俺掏了。”

巧姑心里暗喜,佩服孟家老太太嘴里话硬气,她忙不迭地应答:“是,老太太,俺回去给他们一家人安排个房间。”

余乘枫从墙边旁走出来,面对着孟老太太,弓腰施礼,“谢谢您老可怜俺们逃难的,给俺们一个容身之地,俺两口子愿意做牛做马侍奉您的家人,俺们不要工钱,俺们只要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即可。”

孟祖母把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用双手抹了把脸,整整衣襟肃然危坐,左手放在腹部,伸出右手掌由上往下呼扇着,“青年人,这些话不要说前头去,俺还想说句公道话,让大家伙儿评评理,李警官说要带走你们一家人去乡公所,他要带就带走你,你的女人和孩子先留下来,可以吗?”

余乘枫急忙点头,“可以,俺跟他去,李警官也是例行公事,这怨不得他。”

孟祖母冷笑了两声,猛不丁在椅子扶手上拍打了两下,“不过,俺先把丑话撂在这儿,李警官您问明白了,再把他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少一根汗毛拿你试问,俺就坐在这儿等着……这事俺遇上了,又发生在俺孟家门口,街坊邻居也想看看俺孟家的威信,俺老身不蒸馒头争口气……”

李老槐极不情愿地怒气了嘴巴,小身体往前一蹦,刚要张口,梁子伸手把他拽到了身后,抢在他前面向老太太抱抱拳,趋承道:“老太太,俺李叔他也是执行日本人的命令,维护咱们赵庄的治安,您老想留用这家人,俺李叔也会给您老面子,再说,这家人昨天住在俺屋里,俺也不可能收留不地道的人,俺也可以为这家人做担保。”梁子松开拳头拍打着他敞着的胸膛,向余乘枫递了个眼神,又向身后的李老槐努努嘴角。

余乘枫领悟了梁子的意思,他把双拳抱在额头,向李老槐深施一礼,“谢谢李警官,以后俺们还要麻烦您多照应。”

梁子的这番操作让李老槐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对孟家既恨又怕,又无可奈何,最近几年孟正望借助日本人的赏识,在永乐街上混得风生水起,见了面依旧对他毕恭毕敬,都说咬人的狗不露齿,让他怀疑,又寝食难安。

孟正望身后不仅有日本人,还有许家,许家身后有侯奎,还有个与日本人勾肩搭背的许洪黎,眼皮底下,孟家就是一块金刚石,他撬不动,孟老太太执意留下这家人,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束手无策,既然梁子替他打了圆场,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能适可而止,借坡下驴。

“好吧,好吧,以后你们想在赵庄住下来,必须有良民证,否则麻烦事多着呢,俺也是听命与日本皇军,例行差事。”李老槐向余乘枫摆摆手,“以后在一条街上住着,必须知情、知趣、知理,知恩。”

“明白,明白,”余乘枫连连点头。

“李警官,你在乡公所做事,他们一家人的良民证你看着给办办吧,钱俺出,一块大洋够吗?不够两块大洋,俺是看上他家的女人了,年纪轻轻,手脚利索,如果给俺当个使唤丫鬟,准比余妈强百倍。”

“这?!”听说孟老太太给两块大洋,李老槐心中窃喜,办良民证不需要钱,只需要证明人,这话他不能说,确切地说他不想与大洋过不去,他一个月跑下来没有一块大洋的收入,上次八里庄沈家的事情日本人应许他十块大洋,只给了一沓日本军票,不值两个铜板钱,花不出去。

“老太太,俺李老槐给您老个面子,他们一家四口的良民证包在俺身上了,明早上俺给您送过来。”

“老槐呀,你说的对,咱们两家之间如果没有这条南北街,拆了墙是一家人,今天你说话办事,找不出一点毛病,让俺老身心里痛快。”孟祖母站直身体,左手摁着拐杖勾首,竖起右手大拇指在李老槐面前晃了晃,“一家人,你还是进屋坐坐吧,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门口,俺让丫头给您沏壶茶,俺孟家什么都缺,就不缺日本茶,是俺儿子的日本朋友送的,听说日本茶都是咱们中国的茶,他们运回国加工了一下,多了两层锡纸包装,挺好的,夏天不返潮,不发霉,不长毛。”

李老槐眼珠子盯着鞋面上的沙子,心里说,俺一个小小的片警算什么东西,还不如孟正望在日本人面前一句话,他又庆幸自己多此一举,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两块大洋。“老妇人,多谢您的邀请,今天俺还有事,不叨扰您老了。”

李老槐说着向梁子一招手,“梁子,咱们走吧,俺还有话与你说。”

“好来。”梁子推起车走在李老槐的身后,眼神迈过袁家后山墙瞭望着孟家大门口,他百感交集,卢茗找到他,告诉了孟家巷子发生的事故,他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他以为能遇到敏丫头,她却不在。

他每天躲着小敏,他又想碰到小敏,一年不见,那个丫头是不是长高了?

夜色不知不觉降临,淡月藏在厚厚的云雾里,看不到星星,清冷的风卷起河道的潮水,像雨丝淅淅沥沥飘荡在空气里,树上披了一件水晶做的雨衣,在朦眬又摇曳的灯影里飘着星星的光。

吃过晚饭,孟祖母吸了两袋水烟,纸媒子没有燃烧完就开始打瞌睡,小敏把炕桌搬到北墙根的床上,把煤油灯放进灯窑里,从炕柜里拉出褥子铺在炕上。

孟祖母把手里水烟袋放在窗台上,喃喃自语,“今儿真的累了,也高兴,余妈两口子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儿子,他们二小子没有回来,他们两口子都没有吃晚饭……”

院里的石榴树在风里摇曳,一片鲜嫩的绿叶脱离了枝头,缓缓坠落。坐在窗前的孟粟伸出了小手,眼睛紧紧盯着那片飘落的叶子,上面黏着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灯下像一颗星星,那么耀眼。

他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白天从大人嘴里他听到了好多伤心的事情,在小敏的脸上看到了泪水,还有悒悒不乐,她不仅仅是为余妈难过,心里一定还有其他让她牵肠挂肚的事情。傍晚她从前院回来一直没有闲着,一会儿去大车院洗脏衣服,一会儿去洗他用的床单,一会儿扫院井,一会儿把晒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嘴里喃喃着:“这些冬天的衣服该放起来了,过几天,天热了,你不要喝凉水,多吃鸡蛋皮……俺捣了一些鸡蛋皮放在茶叶桶里,记住每天吃一勺,够你吃几天,待会俺去嘱咐一下黄叔叔,以后他会帮你做……”

从孟粟的眼眶里溢出两行泪水,他哭了,他感应到小敏要走,前几天她说她要去八里庄沈家看望小九儿,今天从街上回来说小九儿失踪了。吃饭的时候,她的眼泪掉在碗里,她说:“小九儿没饭吃,他在哭,俺听到了。”

孟粟想说,你不要走,他没说,他也不敢看小敏脸上的泪,他也不敢把这事告诉祖母,他的眼睛深深地瞄着窗外,与小敏两个多月的接触,他喜欢上了她,那种喜欢是单纯的,只想天天、时时看着她。

“二少爷,你睡觉吧。”小敏把一个枕头放在炕沿上,向孟粟招招手。

孟粟没有动。

小敏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炕,跪着走到孟粟身后,伸出双手拉拉他的胳膊,“二少爷,祖母困了,你也早早睡吧。”

孟粟扭扭肩膀甩开小敏的手,继续盯着窗外。

“不要管他,他白天睡了不少,定是不困,俺老了,乏了,俺先睡了。”孟祖母把身体蜷缩进了被窝里。

小敏跳下炕,站在炕沿前,轻轻说:“祖母,俺去火房看看黄师傅,可以吗?”

老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在头顶摆了摆,“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