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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怕(2 / 5)

作品:《三丫头,顾小敏

李老槐往前探探头,把嘴里叼着的烟卷送到那团火苗上,深深嘬了一口,烟气从他嘴角喷了出来,在半空旋绕。

躲在草丛里的小敏认出了梁子,她心里又高兴又激动,眼泪溢出了眼眶,她带着小九儿流落青峰镇街头走投无路时,梁子从天而降,递上半碗救命的玉米粥……在苗先生家分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梁子。她真想冲出去喊一声梁子叔,她身上带着江德州的重托,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她怏怏不乐地转回身,突然她脚下踏空,身体直线下坠,与此同时两只白鹮从草丛里飞了起来,像箭一样掠过了她的头顶。

“什么人?”断喝声夹着拉枪栓的声音,“出来,不出来开枪了。”

李老槐把身体躲到了梁子身后,几个伪军战战兢兢四处查看,就在大家惊恐万状之时,一个驼背的老头从树后面走了出来,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乱蓬蓬的灰发扎煞在帽檐四周;他的左手里提拎着裤腰,肩上搭了一根灰不溜秋的布绳子,像是刚去蹲了个茅坑,还没来得及系上裤腰带;他的右手里提着一串一尺多长的草鱼,鱼鳃骨下露着鲜红的肉,鱼身上粘着绿油油的黒藻。

“长官,是俺,俺刚去蹲了个茅坑,岁数大了两条腿软弱无力,蹲不太久,摔了一个大跟头。”老头忙不迭地弓腰哈背赔不是,“对不住了,都是俺的错,俺惊扰长官们走路了,该打该罚随您处置。”

没等李老槐发话,老头颤悠悠走到梁子身前,自顾自说:“今天弥河水涨潮,俺在河沟里逮了几条别人落网的鱼,若不嫌弃小,您拿回去给长官做个下酒菜吧。”

梁子怔忡了一下,眼前的老头是他心里念想的巴爷,“巴……”梁子嘴里跑出一个字,倏地,他意识到了失态,赶紧擎起胳膊摆摆手,“罢了,谁稀罕您的鱼,俺要跟着李叔去浅滩坝口,皇军给俺们这些抗力准备了饕餮盛宴,俺们要留着肚子到那儿饱餐一顿。”

梁子没有看错,老头正是巴爷,昨天夜里他留在了赵庄,暗中观察收留戚世军的日本人家,这家主人是一个气质优雅的女人,她身边带着两个女孩,小的还不会走路,嗷嗷待哺;大的十几岁,聪明伶俐。

女人帮戚世军处理了伤口,把他扶进了内屋休息,天不亮熬了一锅小米粥,亲自端到戚世军床前,她的一举一动像母亲伺候生病的孩子,满眼爱怜……巴爷看到这一幕心里松了一口气。

李老槐把烟头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眼睛从下往上端视着巴爷,“你是哪个庄子的?怎么不走大路钻树林子呀?”

巴爷担心小敏的安危,他没时间绕圈子,直入主题:“长官,俺是八里庄的,刘蹶子是俺的堂弟,他喜欢吃清蒸鱼,俺为了他起了个大早去河边赶潮,潮水不大,鱼不多,徒手抓鱼也不行,俺回去找邻居借一张渔网,等大潮来了给它们一锅端。”

“喔,是刘保长的亲戚呀,俺给他家送过煤,听说他的亲戚朋友都在皇协军里做事,很得井上中尉的赏识。”梁子赧然一笑,向巴爷抱抱拳,“咱们都是一家人,刘蹶子,不,刘保长是俺李叔的挚友,他们二人经常坐在一起喝酒。”

李老槐愣眼巴睁,他不明白梁子话里的意思。

刘蹶子佛口蛇心,黑道白道两头吃,仗着许洪黎和日本人的器重,敖世轻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李赖见了他都要摇尾乞怜,李老槐一个小小的片警哪有资格与他坐在一张酒桌上推杯换盏?

李老槐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变成了紫茄子脸,他不尴不尬地嘿嘿一笑,伸出右手小拇指剔剔后牙槽,噘嘴咂舌向草丛里啐了一口,他的眼珠子盯在草地上,上面落着一串泥脚印,一直延伸进路旁的蒹葭丛,那么清晰,这串脚印不像是大人的,也许是哪家的孩子窜进了树林,他冷不丁从肩上摘下了步枪,端在手里拉开枪栓,朝着草丛里“砰”开了一枪。

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惊飞了草丛里栖息的一群鸟,乌泱泱腾空而起,荆棘枝刮下它们一簇簇羽毛,在半空飞扬;几个伪军跑到李老槐身边,七嘴八舌问长问短;巴爷腾出一只手插进了后腰,他摸到了烟袋杆。

梁子趁乱退后一步,靠近巴爷,小声嘀咕:“这些抗力都是孟正望的人,只有李老槐才能把他们带到那艘货船上。”

巴爷点点头,把双手插进腰里系上裤腰带,眼睛看着李老槐一张面带横肉的脸,“李长官,如果没俺的事,俺不打扰您了,俺走了。”

“走吧,走吧,给刘保长带个好,俺李叔从浅滩坝口回来请他喝酒。”梁子说着把脸转向李老槐,低头哈腰,“李叔,咱们赶紧上路吧,耽误日本人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李老槐瞥睨了身旁伪军一眼,意思是让他盯着巴爷。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敏从坑底爬了起来,身旁是蓊蓊郁郁的葎草,头顶上的天像井口那么大,一米多高的荆棘耷拉在坑沿下,浓密的黑麦草包裹着那块天、那块亮,雾气昭昭,她的小身体犹如陷进了扎人的深渊,进退维谷。

在坊子碳矿区没见过这么多的草,火车道附近的堤坝上生长着疏疏朗朗的牛筋草和几棵永远长不高的小树,运煤的火车来来回回撕扯着它们孱弱的身体,尽管这样,每棵树、每棵草努力地活着,每年春天都会生出新的嫩芽,为黑暗增添了一丝绿色。

在红房子和酒馆旁边的三岔路口生长着一棵香樟树,年龄比爹的岁数大,褐黄色的树干笔直挺拔,枝叶茂密,吸引着喜鹊在上面筑巢,也吸引着矿区的顽童,每次从火车道捡煤渣回来,他们都要在那棵树下嬉闹,一个个争先恐后往树上爬,骑在树枝上往下扔石子,蜩螗羹沸的声音传出很远,惹急了住在红房子的女人,窈窕淑女变成了刁钻刻薄的泼妇,双手叉着腰又蹦又跳,时而嚼齿穿龈骂野孩子没有教养,搅扰她们的清净;时而流着泪哭诉心里的委屈,把她们的不幸遭遇强加在了调皮捣蛋的孩子们身上。

小敏白天一般不去那棵树下玩,倘若天黑了爹还没有回家,她就跑到那棵树下等着,有时候她也会爬上树干,躲在稠密的树叶后面,静静地俯瞰着大地上的景色,路灯闪烁着鬼魅的光,穿过了椭圆形的绿叶,洒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灯影里出现了一群疲惫不堪的身影,互相簇拥着踏进了路旁的酒馆。

红房子门口挂着高高的红灯笼,璀璨的灯光在风里蹁跹,映红了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脸,一个个羽衣飘逸,笑靥如花,手里甩着香喷喷的手绢,团扇遮住嗤嗤笑的红唇,交头接耳聊侃着一件件糗事,眼珠子撩拨着酒馆里的男人。

小敏闻到了酒香,听到了酒碗碰撞的声音,娘亲活着时曾嘱咐她千万不要踏进酒馆,那里面有酗酒滋事的酒鬼,嘴里没有一句人话,确实如此,爹和工友的醉话穿透了酒馆的门和窗户,跑到了大街上,回荡在夜空里。

“俺顾家不缺钱,有需要钱的兄弟尽管开口。”

“虎皮呀,有你这句话撂在这儿,兄弟们心里敞亮,以后遇到剜肉补疮的事情,俺们定会向你开口。”

喜欢占小便宜的人立刻瞪圆了眼珠子,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和奸笑,“虎皮呀,如果你身上有两个铜板,先借俺用一用,过几天发了工钱还给你。”

“有,俺身上怎么会没有两个铜板呢?”爹用手背抹抹下巴颏上滴落的酒水,在掣襟露肘的衣襟上擦擦手,从腰里摸出仅有的两枚铜板递过去。

爹借出去的钱从没有人换回来,即使这样,爹依旧在酒桌上大包大揽,所有的酒水钱他一个人掏腰包,他身上没钱就在柜上打个欠条,到了年关,酒馆掌柜的让小伙计举着欠条到家里吵闹,娘亲又气又急,她给讨账的连连作揖,她身上拿不出一个铜板替爹还欠下的账,只有愧疚的话,还有伤心的泪。

“俺虎皮有手艺,明儿俺去村子里杀猪,一个铜子也不会缺你们的。”爹的话是实话,他手里有了钱第一时间给酒馆送去,然后再摆上一桌,与工友一醉方休,如果不是掌柜的说关门打烊了,他也不会想到回家。

看到爹走出了酒馆,小敏可高兴了,从树上往下探着头,低声呼唤:“爹,俺在这儿!”

爹瞪大了惊惶的眼珠子,醉意全无,他张开双臂,昂视着树杈上的小敏,“丫头,快下来,慢点,别害怕,爹在这儿。”

“爹,俺害怕。”小敏坐在坑底轻轻啜泣,一阵啁啾的鸟叫盈入耳边,被枪声惊飞的鸟儿又飞回来了,有的落在坑沿上,低头啄食着草种子,有的呼扇着翅膀在半空盘旋,轻柔的羽翼舞动起一股一股风,拽着葳蕤菡萏的钩藤草,如烟、如氤、如氲、如梦;雾雨像拉着银线的绣花针,一滴一滴冲刺着坑沿上的荆棘树,顺着耷拉着的枝杆滴落,落在小敏的脸上,她猛地跳了起来,踮起脚尖使劲拽坑沿下的黑麦草。

黑麦草连根拔起,小敏“噗通”摔了个仰面朝天,厚厚的泥土满天飞,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她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她的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她打了个冷颤,她摸索着站直身体,捡起地上的黑麦草分成三股,在中间打了两个结,一头系在菜篮子的提手上,另一头系在腰间,她伸手抓住了从坑沿上垂下的荆棘藤,双手好似握在钢针上,不听使唤的眼泪冲出了眼眶,她往下拽拽荆棘藤,拽不动,小巧的身体往上一跳,腾空的双脚蹬在旁边的土墙上,双手交替往上移动,脚丫子沿着土墙一点一点往上走,血水渗出了她的指头缝隙,顺着藤条滴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小敏艰难地爬出了深坑,天上下着雨,淅沥沥落在她的身上,冲刷着她脸上的泪,把血淋淋的手掌举到眼前,上面有折断的棘针,一根根拔出来,一滴滴血落在草地上,扑簌簌的泪流进了她的嘴里,为什么哭?她也说不清楚,只想大哭一场,没时间哭,她幽咽着解下腰里的草绳子,跪着趴到坑沿上,把菜篮子从坑底拽了出来。

挎上菜篮子继续往前走,荆棘丛的外面出现了一条盘旋曲折的山路,往前看,看不到头,雾气濛濛,路的右侧是悬崖峭壁,左侧是浓密的树林,透过树杈之间,朦胧之中出现了一个篱笆院,小敏打了个愣怔,四周荒烟蔓草、幽道陡峭,怎么会有人住在这儿呢?她快步挨近篱笆院,身体躲在一棵树下,张开眼睛看过去,院门外有一棵榆树,比孟家的那棵还粗壮,上面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枣红的鬃毛披在它健壮的脖子上,大大的眼珠子瞟着四周,它看到了小敏,撑起大鼻孔打了一个响啼,喷出一缕白气,一忽儿,它“哧溜”了一下嗓子,埋头嚼着地上的苜蓿草,把嘶鸣夹在草里吞了下去;一忽儿,它翘着尾巴甩打着屁股上的蝇虫,四个大脚丫子有节奏地踏着地面,踏出了一个个坑,每个坑里漾着一汪水。

院里有三间坐北朝南的茅草屋,一条石基路把小院一分为二,东侧是个平平整整的小场院,地上放着一个石碾子,墙根下整整齐齐堆放着一些豆秸子;西侧种着几埂宽叶植物,像是烟草,一片片烟叶上滚动着雨珠,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闪动着翠绿的光;窗户下面放着一个大水缸,缸口上盖着一块木头板子,上面放着一个水瓢;石基路上踟蹰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英俊的瞳眸里闪动着星星之火,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半旧的长褂,前裾塞在腰里,腰里系着一根宽宽的布带子,布带子上别着一支匣子枪。

这个男人是代前锋。

代前锋与沈家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沈凤仙牺牲后,他无论走多远,都要抽时间回八里庄探望孤苦伶仃的沈老爷子,大年三十陪老人喝酒聊天守岁,在酒桌上老人聊到裘兆熠,说那个老头值得结交,不仅胆量过人,还仗义疏财,收留了许许多多的乞丐,组建了一支不容小觑的队伍,只可惜做事鲁莽,一意孤行,身边缺少一个好谋善断的诤友。

姚訾顺与许连成共同商议,让代前锋上龙口峡,没想到已是耳顺之年的的裘兆熠是榆木疙瘩难开窍,无论他怎么劝说,老头还是执意下山刺杀李财主,昨天晌午下山至今没归,半个时辰之前山腰上传来一声枪响,他想下山去看看,又不放心山上的兄弟,让他心急如焚,口干舌燥。

他走到水缸前弯腰抓起水瓢,拉开木头盖子,把水瓢续进水缸里舀了半瓢水,他的眼睛瞵视着院门口,他听到了异样的动静,他把送到嘴边的水瓢扔进水缸里,扭身蹿到院门口,扯开两片栅栏门,只见裘兆熠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大哥,”代前锋双眸里跳动着两束欢喜的光,“您可回来了,俺这颗心也舒坦多了。”

裘兆熠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垂头丧气走到榆树下,伸手摸摸大马的脊背,沙哑着嗓子喊:“老四,你是不是又下山了?俺不在家,山上的兄弟交给你,别让他们变成无爹无娘的孩子。”

“三哥他们从八里庄回来了,俺在山下溜了半圈,没走远。”代前锋挠挠后脑勺,呲着牙嘿嘿一笑,“大哥,您跟俺说说赵庄的情况吧。”

裘兆熠砸吧砸吧嘴角,提起长褂前裾,蔫头耷脑地走进了院子,背过手捋捋长褂蹲在屋门口台阶上,低头不语,想起横尸在赵庄的兄弟他肝肠寸断,因为他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低估了鬼子和皇协军的实力,造成了追悔莫及的局面。

少顷,他窜进屋里,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他手里多了一个盛着烟丝的笸箩,还有一根烟袋杆。